NFT

追赶数字藏品风口的猪

NFT,Non-Fungible Token,即非同质化代币,是指使用区块链技术,对应特定的作品、艺术品生成的唯一数字凭证,在保护其数字版权的基础上,实现真实可信的数字化发行、购买、收藏和使用。在国外,数字藏品被统称为NFT

2013年,我和初中同学齐飞玩得甚好。

我觉得那个时候物价还不算贵,也可能是对于一个眼界有限初中生来说,没有那么大的物质需求和什么迫切而不切实际的欲望。我俩放学常去一个熟食店,买当天人家卖剩下的边角料吃。

后来,网络新闻上,钱好像变得越来越不像钱:某个网红向灾区捐款500万,某个高官落马后查出3000万不明资产,某个明星偷税漏税罚款8个亿……十年辛劳不抵直播一秒,一生劳苦换不回半套房,人与人的差距越来越不可思议。

初中毕业后,齐飞随父母去了山东,虽然不再和我常常联系,但总能看见他的朋友圈里闪动着各种生意。这些年来,我见过他卖过鞋,卖过饰品,卖过平板,卖过手机。从今年春天开始,他的朋友圈里一直在搞“NFT”,什么是NFT?其实直到今天我也不太懂。

(编者注:NFT,Non-Fungible Token,即非同质化代币,是指使用区块链技术,对应特定的作品、艺术品生成的唯一数字凭证,在保护其数字版权的基础上,实现真实可信的数字化发行、购买、收藏和使用。在国外,数字藏品被统称为NFT。)

我问他在搞啥,他富有激情地跟我说:“猪站在风口上,也能起飞……我们是猪吗?不,我们是新时代的佼佼者,是弄潮儿,是抢滩登陆的第一杆旗!2022年是数字藏品的元年!去抢吧,今天下午发的是湖南省博物馆的‘大尿壶’!”

“大尿壶?”我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不要问是什么,抢到就是赚到!你快点下载一个APP,哥们儿带你赚大钱!”齐飞在语音留言里大声喊着,背景传来地铁呼啸的声音。

“啥APP?”我问。

“是鹅厂做的,国内第一个数字藏品的APP,你搜……”

我按照他的指导,木讷地下载了APP,装了,还将信将疑地实名了——在填写实名信息的界面时,我有些怯懦地停顿了一下手指:“这玩意儿咋还需要身份证号啊,不能有问题吧?”

“你那身份信息值几个钱?”齐飞一句话,就打消了我的疑虑。

APP里的轮播图最上面,是湖南省博物馆的“长沙窑数字藏品”,再往下,还有西安博物院的“汉唐明鉴铜镜”,甘肃省博物馆的“魏晋壁画砖”,中船文科出品的“山东舰”,敦煌文创……反正都是大IP大制作。

齐飞在微信那头接着指引我:“哥们儿没骗你吧?都是文物。”

我却更加不解:“那然后呢?”

齐飞不再跟我解释,只是告诉我,“买就对了”,“未来的风口一定是数字藏品”,“跟紧‘大厂’,跟紧风口,就一定能吃到时代红利”。然后就和我举例什么叫“风口”——以前的电商、微商、直播带货,和如今的数字藏品。

“那这东西的价值是啥啊?”我还是一头雾水。

也许嫌我问得太频繁,齐飞直接给我发来了一个“价格表”,上面都是另一个“大厂平台”的数字藏品,“大刘2000+”“敦煌5000+”,名头都如雷贯耳,设计样式也精美异常——但我还是觉得费解:这不就是一张图片吗?一张图片,会有人花5000块钱买吗?我还是想再问问齐飞,可那边呼啸的地铁入站声音,打断了我的提问。

就这样,我被齐飞拉着进到了一个群里。此后的半年里,我又在这个群见到数百万的流水化为乌有。

当天下午,湖南省博物馆的“大尿壶”开售了,不到30秒的时间,售罄。

群里有许多人纷纷亮出自己的购买记录,有的人买了1个,有的人买了4、5个,还有人买齐了全套。买得少的人看着敢于包圆的人,就后悔自己胆子太小,想再加购也没有了。

群里的人随即又谈论起来价钱。

有人说:“我看这个壶,至少得值1千。隔壁的‘敦煌’卖的时候才19块9,现在都炒到4、5千了。”

又有人说:“跟着鹅厂准没错,绝对是‘起飞’就完了,到时候开放二级市场,随便一个图都是成千上万。”

还有的人玩得早,手持“齐白石”、“山东舰”这样的狠货,还晒出了在二手闲置平台上,有人出价万元想“签合同”购买拥有这些数字藏品的账号的截图。

我赶快给齐飞打语音:“你买没买‘尿壶’啊?”

回复里,齐飞没好气地大声嚷着:“我最近没钱了,钱都在其他台子上,再说我也忘了(时间),想起来的时候在地铁上,信号不好,就没抢到!”

我扯着嗓子喊:“那你把你手里有的卖了不就有钱了吗?我看他们说一个最低卖1000呢。”

齐飞骂我“棒槌”:“我介绍你的那个台子没开放二级市场,不能交易,等政策呢!”

我拧着眉:“那你们买啥啊,不能交易有啥价值啊?”

齐飞在我耳边放炸弹似地说:“这个台子是国内投资最大、IP最牛、制作公司最强的平台,它在等政策(允许)才能开放二级市场——你想想,小成本的野生平台现在都有利润,这个平台如果开放‘二级’,那就是毁天灭地的效果,一个藏品几万、十几万,那不是随随便便?”

他放完炸弹就挂断了,留下我一个人细细品味着“毁天灭地”和“十几万随随便便”。

我又找了找平台资质的信息,确定是我从小看到大的那个熟悉的logo,确信了这家公司的实力和背景,再一看到琳琅满目的各个“省博物院”的背书,我更加确信:我的时代来了,我要做风口的猪。

时间过得很快,新一批藏品很快就又上线了,我也开始了在群里做梦的日子。在没有藏品发售的日子里,群友们就互相催眠,想象着这个航母级平台能开放二级市场的那天,自己该买哪里的房子、买什么牌子的豪车;在有藏品发售时候,则互相猜测哪个藏品可能升值速度高、升值空间大。

让我入局的第一批藏品如约而至——那是由“国博衍艺”发售的“时光考古”系列。看网上介绍,这是中国国家博物馆的全资子公司,在“提前购”的抽奖中,我又恰好被抽中了——仿佛一切财运都指向了我。

这时群里的“收藏家”们又开始了讨论,大概意思是,这次发售的不但是国家博物馆的藏品,而且还是3D制作,比平面的数字藏品更值钱。我得意地亮出了自己被选中“提前购”的截图,当即有人加我好友,要用500元买我的“提前购”资格。

投资者的狂热心理是可怕的,这让我更加笃定,如果这批藏品真的值钱,那绝不可能只值500或1000。于是我一口气买了一整套“时光考古”,分别是玉虎头、虎钮蟠螭纹铜罍、“王命传”青铜虎节、七牛虎耳青铜贮贝,共计472元。

付款之后,我反复回味着这几件藏品的名字,越发觉得自己也成了个投资者——如果十几块钱的东西能卖到几千块的价格,那几百块的东西想必是要几万块的,不然就不符合“市场规律”了。

群里人数已经突涨到了三四百人,大家的热情都被点燃了。我心里那点隐隐不安很快就被其他人的购买记录打消了,甚至觉得自己投资得还不够多——

每一次发售的藏品,都是“限量”的,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谁也不知道下一款“爆款”是什么,所以最好的商机,就是把握好当下。

我在群内“收藏家”们的介绍下,又陆续买了很多看起来比鹅厂更靠谱的“国家级平台”出品的数字藏品——什么国家权威纸媒平台下属网站与艺术基金出品的“非同小可”(纪念某大师的系列画作),某国家传媒平台旗下网站出品的“阳阳师师”(航天卡通),以及某国家级科研机构和另一个“大厂”联合推出的“月壤”(登月主题)。

一时间,NFT圈里各家子孙皆王侯将相,各种门派皆名门望族,投资的风向标也来回绕,当我觉得“大厂”IP坚实稳固时,就会有更坚实稳固的“国字号”注资加入。这让我觉得,这个市场不但欣欣向荣,而且越发正式合规——这大概就是“未来”的模样。

也许以我今天的思维水平还解读不了数字藏品对未来的意义,但它应该会是未来绝对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吧?正如同15年前我不能理解网上购物、10年前我不能理解比特币、5年前我也不能理解直播带货一样。

带着这样的憧憬,我开始疯狂地执着于在各种平台加购各种“藏品”——每当你觉得手里的藏品已经很多花了很多钱的时候,总会发现永远有人比你投资得更多——总之,数字藏品一片火热,各种“起飞”。

正当我觉得差不多可以阶段性收手时,齐飞再次对我进行了一番轰炸:“让你买的藏品,你买了多少?”

我试探性地说:“大概不到2000吧……”

我以为他会觉得已经很多了,但是听他的语气,显然还是觉得我不够局气:“跟你说,数字藏品出大事了,周杰伦你知道不,周杰伦的NFT失窃了!价值300多万的一个‘无聊猿’!”

“300万?就一个头像?一个图片?”

我的惊呼可能露了怯,让齐飞觉得我孤陋寡闻:“库里(美国篮球明星)手里有一个‘无聊猿’是花了18万美金买的,余文乐手里的NFT更是数不胜数,还有,陈冠希也玩,现在一个‘无聊猿’的地板价已经达到了40万美元……”

我只能表示自己已经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了。一个图片或者说一个头像,又有什么价值呢?

“你别管有什么价值,我说了你也听不懂,反正它就是有利可图。这都是商机,不比你苦哈哈看新闻解读政策、买该死的基金然后一天不如一天强吗?那么多明星和大公司都在纷纷入市,人家傻吗?这玩意肯定挣钱。”

齐飞对我的每一次价值观输出,最后总是能恰到好处地落在“挣钱”上。他很会琢磨人的心态,就像每一个投机者一样,他不但告诉了你人生的目的性理应如此明确,而且还在万花丛中给你点了引路的明灯。

“兄弟呀,周杰伦的NFT失窃了,就证明这个东西真的挣钱,今天的市场肯定是炸裂得起飞!等着收钱吧——一两千也叫钱吗?你开玛莎拉蒂的时候你就会感谢我了。”说罢,他便要挂断电话,但可能又觉得只提钱缺少说教意义,又补了一句:“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非英雄也!”

我后来查了查,这是煮酒论英雄时,曹操评价袁绍的论断。

我打开手机,“周杰伦价值300万NFT失窃,何为数字藏品?”这条内容果然被冲上热搜——越来越多的人要是知道了这片“蓝海”,那就不能再叫“蓝海”了。

而紧接着,齐飞又为我紧锣密鼓地安排了一串野生数字藏品平台来挣钱——通过在这些平台挣来的钱,滋养鹅厂平台里的投资,等待国家政策开放二级市场,去迎接数字藏品的春天。

在五一劳动节前,齐飞带着我进了一个人数不多的“内部咨询群”,玩的是一个名为“盒子”的APP。

他神神秘秘地嘱咐我:“我把你拉群里,你别在群里说话,群里有操作你就跟着‘走’就行,准没错。”

“为啥不让我说话啊?”

“群里的都是这个平台的内部人,有一手资讯,而且现实生活中也可能都是大老板啥的,你说一句,深了浅了的,别说不带着你赚钱。”他一边告诫着我,一边和群里的“大佬”讨论着市场走向。

五一期间注册的账号,平台会给免费“空投”一个数字藏品。这个藏品的价格跟着市场走,因为是免费得来的,所以我卖多少都是赚的。这个平台的二级市场里数字藏品也是种类繁多,粗略来算,价格从200块到7、8万不等。

我在惊叹“真的有人会花8万块钱买数字画作吗”之余,看了看交易记录,发现里面最贵的那幅名为“张飞”的画,不过出自于一位名不见经传的画家之手,其个人履历也多为“镀金”。这个藏品在最便宜的3800元时被人买下,尔后7000元转手卖出,那个花7000块购画的人,居然以17000块又卖了出去……当这幅画流转到倒数第二个买主手里时,只被卖出了4500块,但是现在它又被标价80000。

这幅藏品价格的大起大落,令我十分不解——有人靠着“低吸”赚了1万多,有人却赔了1万多,但是起起伏伏后,它仍然位居价格榜榜首。

齐飞给我的解释是,“和官方活动有关系”。例如马上要开始搞五一活动了,官方就会派出机构“拉盘”,令原本低迷的市场“振奋起来”。这时会有大批的资金进入市场,包揽掉所有几百块钱的低价藏品,然后把几百块钱、甚至是十几块钱的低价藏品标价大约1500元左右出售。

于是,市场里的散户手里有藏品的会大量卖出,手里没藏品的看着别人赚钱了,就会大量买进。这时平台就会“及时”给出利好的“假日活动”条款:在活动期间,凡有购买记录的用户,会在活动结束后免费获得“空投”的藏品——这些“白给”的藏品,理论上的倒手利润大概在700到1000多元。于是贪图小利的散户们就会高价接盘,然后忍痛“低抛”,换取“空投”藏品,再变卖获利。

想要靠交易记录赚取“空投”藏品,又不想让几百块高价卖来的藏品砸在手里等着日后被别人“低吸”,就只能“快进快出”,按照交易规则隔天就平价卖掉。于是,每晚23:59到00:01的3分钟里,就成了交易最划算的“黄金时间”,只在几秒钟,市场交易就会结束了——如同潮水退去以后的沙滩,有人捞了满桶的海鲜,有人连裤衩都被海浪冲走了。

而群内“大佬”们的“布局”,就是指导我们,哪些“藏品”在多少价位合适入手,又在哪个价位合适出手。活动的那一晚,我和齐飞通着语音,开着5G,“大佬”们一声令下,我买了2个“赛博狗”,花了1230元。

“买到了吗!快快卖!原价卖!”齐飞在我耳边咆哮着。

我操作着价格,按照每只狗615元的原价卖出去的时候,系统却显示要收取5%的手续费——也就是说,我就算原价卖出去,也会亏损61块5。我突然心疼起这些钱来,觉得好像是把它们扔了一样。

“到底卖完了吗?”齐飞还在我耳边喊着,“我可是解决完了,两次交易,分别在两天,哥们净赚俩‘空投’(藏品)!”

“你怎么没跟我说还得要手续费啊?而且这么贵!”我一边埋怨他,一边算着用什么价格把狗卖出去才能不亏损。

“兄弟,还是那句话,成大事就不能惜身!才61块5,几个汉堡钱,你快点出手?不然砸手里了!”齐飞最后的一句话点醒了我。

我迅速把价格改到“650元”,但此时市场上的狗价突然暴跌,每次刷新都会跌一点,直到跌到了480块,我真的慌了起来——“千万别砸手里”,我一着急,只能加快抛售,有人出价多少我都要低2块钱,于是价格就被砸的越来越低。我1分钟里改了10几次价格,终于在00:08分的时候将2个“赛博狗”以单价478块卖了出去。

巧得很,我卖出去以后,狗价跌到了450元,就没有再跌。

本来我可能只是亏损61块5,但是这么一搞,亏了200多。可是奇怪的是,虽然亏得多了,但是我竟然有一种逃出生天的幸存感。我在心里劝自己,如果不是早早抛出去,说不定要赔得更多。

当我跟齐飞说我赔了多少的时候,他直言我脑子有问题:“我的大哥,你是不是还挺美,觉得自己跑掉了没砸手里?你被人‘低吸’了!我要是你我就不跑了,不合算了。”

“我也不知道它后来就不会再低了啊,没经验啊。下次下次,我不心疼那点手续费了。”我奉承着,又在想着到时候变卖“空投”藏品的事。

“到时候一个‘空投’能卖多少钱?”齐飞在群里问着那些“大佬”。

“年轻人,沉住气,多注册几个号,多玩几个号,一个‘空投’一千四五轻飘飘!”一个山水头像的人,发来一段长长的语音,嗓音沙哑,听着是南方口音,语气里的沉着让我觉得信服。

那天以后,我在“盒子”上的操作的水平可谓是“快准狠”——不就是“快进快出”嘛,我和齐飞为了防止藏品高价入手无法抛出的情况发生,干脆互相购买,一个人买,一个人卖,在藏品价格高涨时,我们同时控制4个账号,轮流购买,只为了换取“空投”。

“兄弟,你猜猜昨天平台公告这几天‘空投’了多少藏品?”齐飞喜不自胜,还没等我回话,就拍着巴掌对我说,“55万个‘空投’!就说明有55万次交易记录,光是手续费,那些内部的人说,就1个多亿——我他妈的老天爷,啥也没干,1个多亿!”

“那咱俩能有多少?”我问。

“算上这3天咱俩‘低吸高抛’的,再加上囤的货,还有过两天发的‘空投’……毛算,我能给你1万5,够意思不?”

齐飞急切地想等我发出一个爆粗口的回应,我也突然觉得,这个世界本该如此——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让时代的弄潮儿翻江倒海。然后我又在暗暗忏悔——我太谨小慎微了,我后悔自己的每一次犹豫,如果不犹豫的话,那至少还能多分1万。

算算我这一个多月在“盒子”上投了多少钱呢?大概不到500块——鹅厂的平台我的投资也不到1000,但是现在转手就要拿到1万多!我一下觉得生活的目标明确化了,70后80后炒股,90后干直播带货,我们新世纪的人玩数字藏品,都是挣钱,都是不被各自时代理解的产物,但是过十数年回头一看,恰恰是一批先驱者创造了无数个奇迹。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以后的人就会理解今天的我们了。

当天晚上,我和老师上急诊夜班。一个出租车司机拉来自己的妻子,女人胆道结石,剧痛难忍,需要做手术,老师让司机先去交至少2万的住院费,司机说:“刚给儿子交完补课费,一下拿不出2万啊,我得凑凑。”

我觉得他有点磨叽,说:“挺大个人了,2万块钱拿不出来?”

那个司机很委屈:“小兄弟,疫情啊,出租车停运,孩子上学老人要养,你是不知道现在挣钱有多不容易啊!”

我没再说什么,斜着眼瞧着他,心想:嘿,1、2万块钱,能有多不容易?

售出的“藏品”的钱如约而至,我拿着齐飞分账的1万5,一时只觉得这个世界不是钱难挣,而是因为人与人之间在机遇和信息差,还有能力和勇气的差异。

紧接着,我一直“投资”的鹅厂平台与波士顿美术博物馆合作出品了莫奈的“睡莲”系列藏品,大概是因为之前没抢到梵高的“向日葵”,我疯狂地买了6个“睡莲”。买完后,我就看到关于“互联网+文物复苏运动”,以及国家参与“区块链技术”的新闻推送。

选对道路便一直打算走下去,这种“以贩养吸”的套路让我着迷。我与齐飞分工明确,他四处搜罗可以赚钱的数字藏品平台的信息,我留在市场上“捡漏”。

大概也是这个时候,数字收藏市场突然陷入一种低迷状态。

齐飞问我:“你看到咱俩卖出去那些‘空投’的消息了吗?”。

“啥消息啊?交易信息啊?”我只觉得无聊。

“对啊!咱俩1600卖出去的那个藏品,买的那个人最后是500块钱卖出去的!笑死我了,怎么会有这种脑残,高价接盘。”

齐飞的狂喜,让我想起来第一次参与买卖的我——大概也会有人无意间看见我的交易记录,发现我的愚蠢。

就在齐飞笑人脑残的那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内部咨询群”里的“大佬”们突然纷纷退群散去。我怎么联系齐飞也联系不上,只看到其他群里聊着什么“Luna币崩盘了”。

Luna币是啥?也是一种NFT或者数字藏品吗?

我等到第二天,才等来齐飞的解答。大概前一夜他也很难过,我这才知道,他原来一直在把自己从数字藏品平台赚来的钱,通过网络上认识的大佬投进了“加密货币”。而所谓的“数字收藏市场”里,有近乎一半的人,也是靠“玩币”起家的。

齐飞认识的“大佬”也不过是庄家食物链的底层的“大韭菜”而已,我们能听到的“一手消息”,都不一定倒了几手了——换句话说,我们美滋滋地觉得自己和“散户”有信息差,却不知道我们的信息源头,也很可能只是一个“大散户”提供的而已。

齐飞说他是在2021年初时入手Luna币的,那年Luna币一路高歌猛进,全年涨幅超800%。一直到2022年5月,才开始走低。但是有“大佬”用不标准的普通话告诉他,这个时候最应该“加仓”,“越跌越吸”——“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非英雄也”。

他把在数字藏品挣来的钱全都拿去“加仓”了,5月12日Luna币全面崩盘,跌幅98%,他靠日日夜夜、下载了无数APP、快进快出、心惊肉跳赚来的10多万,灰飞烟灭。他说本来是准备拿这钱考研的,在学校附近租个房子什么的,奢奢靡靡地备战。可现实就是这样的,太过火热了,就该浇一盆冷水醒醒。

“你说我们是不是会错意了,数字藏品,可能不是那么回事儿?”我说。

元宇宙、NFT、数字藏品、区块链,以后肯定是时代发展的风向标,什么是元宇宙,什么是数字藏品,我也说不清楚。”齐飞的语气逐渐平和了。

“你看吧,你还说我不懂,压根你也不懂。你懂个锤子元宇宙,数字藏品就算是风向标,也不会让你我玩明白的。”我也想扯出一句半句古语教育教育他,思来想去,他亏了那么多钱,就算了吧。

“我们也不是全赔了,我们还有鹅厂的藏品,那个肯定不会倒的,我买了五六千的东西,梵高的向日葵、龙门石窟的大佛、莫奈的睡莲、齐白石的虾,如果有一天政策下来了,我还是能翻身,那肯定值个十来万了!”齐飞振奋着我,也振奋着自己。

如他所说,我们的确一直把梦想寄托于这个平台,从小玩鹅厂的游戏,现在用鹅厂的通信软件,如果把这个数字藏品平台和通信软件互通,那一定是最新的社交方式——应该就是所谓的“元宇宙”吧?

我俩继续“以贩养吸”,只不过投的不是数字藏品了。

齐飞在疫情早期就从华强北购置了许多二手平板(电脑)或组装平板——因为疫情,需要上网课的需求大增。在华强北,大概一个平板成本四五百,好一点的iPad成本也不过千元左右,均可以按照利润五百左右出手——大学生不好骗但是钱多,小学生的家长往往就是买一个能凑活事儿的就行。

我们还倒卖过一件艾佛森(美国篮球明星)的签名球衣,带机构认证的,是他用一套茶海加一串“星月菩提”和他们学校的留学生换的,“原来‘星月菩提’值钱,现在屁钱不值,老黑啥也不懂,给他一串玻璃球说是景德镇的他也不知道”。球衣是76人(NBA的一支球队)主队配色,卖了2万,那张机构认证编号证书卖了5千。但是我俩都没有很兴奋,只是觉得这钱不刺激了,来得不快、不直接。

后来的日子,就是实在没劲了。“赚快钱”真的会消磨一个人的意志,当你清楚地知道今天动一动手指就有1万多的收入时,你会觉得天空都被自己的盛气顶得很高,按月发工资的工作仿佛都不入眼了,几万块难倒普通人的事情只会让你觉得可笑。人轻飘飘了,脚也踩不实了,摸到哪都是软的。还是会急躁会愤怒,但是对生活仿佛又多了一些从容和乐观,当然,还有不屑——这种状态让人无法提振精神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仿佛做了,这“快钱”就算白挣了。

齐飞后来和我的交流平和了很多,很少再打电话或语音,而是尽可能打字。他最后一次打电话是问我,有人要5万块买下我们的账号,卖不卖?聊了几句,我俩一致觉得,不能卖,辛辛苦苦抢来的那么多以后价值连城的“藏品”,怎么能区区5万就卖了?

大概8月中旬的时候,鹅厂出了一个公告,大意是将不会再出品数字藏品,过往售出的数字藏品,将全部原价退款。

发布公告的第二天,齐飞对我说:“最后一个‘接盘’的傻X咱俩没把握住,妈的,还是卖了好了,有5万是5万啊。”

我们聊起来,都说“回归生活”后不能再“搞钱”了,得努力学习。但是齐飞显得很伤感,他说他现在静不下心了 ,不能踏踏实实学习了,心气儿没了。

“你说咱们为什么这么努力地捞偏门、赚快钱啊?”

“为什么啊?”我也不知道。

“不就是不想一辈子仰望别人生活嘛!我们是不够努力吗?还是不够用心?苦的日子我过够了,我想过过甜一点的日子。我不想我爸心疼打车钱走回家,也不想我妈因为几块钱菜价跟人家斤斤计较。你说我们是不够什么呢,难道是不够深刻吗?我们苦得还不够深刻吗?那些人只会告诉你低头看看别人,‘其实你很幸运’,他们放着屁也要让你闻着说‘真香’,他们设置门槛、划下目标让别人全力冲刺跑,连考研报班都要分三六九等。”

我感受着齐飞畸形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也感受着他对这个世界不算独有的看法和不算独到的思考方式。

他们都叫我们“Z世代”,什么是“Z世代”,我不太懂,就像我也不懂什么是“元宇宙”一样,但我确信“元宇宙”会到来,一定会通过某种方式改变我们的生活。

难于自知,疏于自省,急于入世,又愤世嫉俗。我们这一代人活在群情激奋的无穷感伤里,容易被左右容易被煽动,容易掉进消费陷阱,活在网络的虚伪价值观里,活在雄辩滔滔的评论区里,永远只能看到世界的一面,相信这个世界非黑即白。

我们读了书也没看到世界,上了大学也没找到什么是人生,接下去的路又要怎么走呢?甘心踏进体制吗?不,我不想,因为网上有人说那样一眼望到头的生活“不够自我”。去找工作吗?每年都是“大学生毕业就业最难的一年”。不想找,去考研吧,不知道能不能考上,反正大家都考。

“我们这些小城市的孩子啊,最容易被煽动,我们手里的‘一手资料’不知道被大城市的孩子倒了几手,我们跟他们之间的信息差,天上地下。大流儿说‘要考公’,我们一批人就呼呼啦啦地去考公了,网上好多人说‘要考研’,我们也觉得该考研了。其实我们对社会的认知止步于网络,灌输在脑子里的养分也是别人嘴里嚼碎了的馍。”

“我们从小就没有什么梦想,我们心里的理想职业都是军人、医生、老师、警察,你再问第五个,我都得想想——若干年以后,我坐在某个岗位上,或许那天日光下澈,突然照在我不年轻的脸上,就和高三那年的晚霞一样,我才猛然想起来,‘诶呦,我好像是有一个梦想’。但是我没去实现,我也根本没想去做,我也没细想过眼下这个工作是不是适合我,我也就干了一辈子,想到这儿,不敢再想,匆匆下班,接孩子放学,归入人海。”

可能是说得太多了,我俩的聊天止步于此。

某一天,我无意间翻动齐飞的朋友圈,看到他们一家的照片。他偶尔也会和我说,他爸近年来身体不好,总去医院,他妈常年服药,弟弟也还小。他爸妈快六十了,还要给他俩赚结婚钱,“只怕是有了结婚钱,就没有了看病钱”。他想为家里分担分担,但是走偏了路,如果不是Luna币崩盘,他家生活估计会有很大改观。

不过,他的朋友圈最新的几条还是转载的关于“元宇宙与数字藏品”和“Web3.0”的文章。他说已经准备好了“二战”(考研)的钱,也觉得“梦该醒了”。最近有身边的朋友刚刚了解起“元宇宙”,有点上头,我俩都想以过来人的身份跟他们讲讲,但是又觉得自己玩的不是这东西,只能说,这个东西早晚会来,具体怎么来,谁也不知道。

迷茫的时候,我不知道又怎么,就想起了在2018年的时候,有一次在自习课上跟齐飞在手机上聊天。

“科比退役以前我买了好多他的鞋和衣服,他一退役(这些东西)就水涨船高了。”他说。

“那你可真是狠狠赚一笔啊。”我说。

“也没有,后来阿根廷踢冰岛那一场,我梭哈了,谁能想到,梅西也不行啊,大爷的,全赔了!”

“嗯,咱俩对赌阿隆戈登和扎克拉文谁是扣篮冠军的时候,也是你赢了我50。”

“唐嫣和罗晋结婚场地一个小时1500欧,那范……你说咱啥时候能有那些钱?那样我爸妈就不用打工了——我家俩儿子,得俩婚房。”

“别想那么不切实际的了,好好学习吧……”

我说着,望向窗外,在河北冬日的雾霾里,窗外的红旗刮风的时候就舔着窗户,不刮风就耷拉着。我打开窗,想去抓旗子,可我只是能看见而已,怎么也抓不到,雾霾严重的时候,可能也看不到。

文中人物和部分机构为化名。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人间theLivings (ID:thelivings),作者:孙思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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