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点

江晓原:《失控玩家》和“元宇宙”商业炒作的隐秘关系

一本正经聊科学趣闻的书,到处都是作者信手拈来的话题,我们在阅读中随着作者的思想奔腾跳跃,随时随地脑洞大开。不知不觉间你会发现:科学其实离我们并没有那么遥远!

《科学外史IV》《科学外史V》

江晓原著

中信出版集团出版

一本正经聊科学趣闻的书,到处都是作者信手拈来的话题,我们在阅读中随着作者的思想奔腾跳跃,随时随地脑洞大开。不知不觉间你会发现:科学其实离我们并没有那么遥远!

作者江晓原教授创建了中国高校第一个科学史系,他写作的“科学外史”专栏超过17年,至今仍在持续进行。《科学外史》不是高不可攀的大厚书,在这本书中你会发现那些耳熟能详的科学大神也都有着普通人的面孔。那些蒙着神秘面纱的重要科学事件,也完全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赫赫有名的物理学家牛顿、霍金,数学家、哲学家莱布尼茨,天文学家、科幻作家卡尔·萨根悉数登场。从神奇的古代穿越到科幻世界,再到原子弹研发泄密?为什么我们找不到外星人?科幻照进现实,成为科学的一部分……

>>内文选读

《失控玩家》和“元宇宙”商业炒作的隐秘关系

是要杀人放火的自由吗?

在影片《失控玩家》的故事中,其实没有任何玩家失控,失控的是一个名叫盖的游戏小角色。中文片名译成《失控玩家》,估计是为了蹭三年前的另一部讲游戏故事的影片《头号玩家》的热度,但这样蹭对观众有严重误导。

影片中第一个关键词就是“自由”。故片名就叫“自由的盖”,盖是名为“自由城”的游戏中的一个小角色。游戏“自由城”非常典型地展示了许多美国人心目中“自由”的恶俗境界——可以坑蒙拐骗、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而不受法律制裁。

“自由城”就是新版的“西部世界”,玩家在现实世界中想做而不敢做的种种恶行,嫖娼、杀人、抢银行……都可以到游戏中去肆无忌惮地实现,过把瘾还不用死。

当然,影片也呼唤了另一种不那么令人发指的自由——能够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比如,游戏中咖啡吧的女服务员希望不要天天都调制游戏中规定的咖啡,而是能够调一杯卡布奇诺;又如,主人公盖是游戏中设定的一个银行小职员,他应该在游戏中被玩家抢银行时一枪打死,可是在游戏中他天天要遇见一个美丽的女孩米莉,她年轻貌美聪明能干,盖爱上了她,希望自己能不被一枪打死,希望有机会结识米莉,和她搭讪,和她拍拖。这就算是境界较高的自由了。在影片结尾时出现的新游戏“自由人生”中,人们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过自己希望过的人生了。

《失控玩家》电影海报,网络资料图片

自由意志是一段程序吗?

盖对米莉动了心,在失控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米莉也不是玩家,而是“自由城”游戏的线上管理人员,但有时她也会“下场”进入游戏,操控一个时尚美少女的角色,盖爱上的就是这个角色。盖在她指点下不断升级,逐渐从游戏中的一个龙套变成了“大神”。盖的这种行为从一开始就是不被允许的,游戏管理员随时可以制止他,但因为米莉半推半就接受了盖的追求,她乐见游戏中自己的追求者成长为大神,就开始犯规了。

盖和米莉的“失控爱情”,原本是游戏设定中不存在的,游戏公司的老板可以轻而易举地制止他们的行为。事实上老板多次试图制止,无奈盖和米莉背后还有一个支持者——游戏的程序员“键盘”,他对老板的指令阳奉阴违,多次暗中帮助盖和米莉。

故事编到这里就开始有哲学意味了。盖和米莉的这段爱情不是来自预先写好的程序,而是在程序运行中逐渐“自动”出现的。

但是,为什么游戏中别的角色,比如黑人胖保安,以及其他各种男性龙套,都能够各安天命,每次都乖乖扮演设定的角色,而不对美艳的米莉动心呢?

如果认为盖对米莉的失控爱情是自由意志的表现,我们就会面临一个艰难的问题:自由意志到底是什么?对于这个问题,哲学家至今没能给出得到普遍认同的答案。这个问题也是人工智能所牵涉的几个终极问题之一。

电影既然把故事编到了这里,对上述问题总要有个答案。影片中结尾处,也确实用盖在游戏中对米莉陈述的方式给出了答案,这个答案其实相当老套低俗:原来游戏的程序员“键盘”,和米莉是办公室同事,他一直悄悄爱慕着米莉,但是缺乏勇气表白,于是他给盖这个角色写了“复杂”的程序,这个程序中隐藏了盖爱上米莉的可能性。后来游戏中的“失控爱情”,就是这种可能性的展现。

最后盖在游戏中告诉米莉操控的美少女,自己其实只是某人写给真实世界中的你的一封情书,爱你的人在游戏外面的世界中。办公室中坐在电脑屏幕前的米莉恍然大悟,奔出去和“键盘”在街上拥吻起来。

也就是说,《失控玩家》给出的答案是:自由意志可以是一段足够复杂的程序。这个答案估计很难得到哲学家的认同,但在这样一部本质上仍属“爆米花电影”的作品中,居然能够演绎出这样一个答案,也算是有相当的思想价值了。

元宇宙:旧买卖的新吆喝

几乎就在《失控玩家》上映的同时,一个被称为“元宇宙”的新名词在中国媒体上骤然被炒热。

既然业界和媒体特别想让人们将《失控玩家》和元宇宙联系在一起,我们也不妨顺便讨论几句元宇宙。其实元宇宙根本不是什么新概念,就是以虚拟现实和增强现实为基础的一些早已在游戏业中使用的技术,加上快速发展的5G、云计算、人工智能等技术所展示的前景,用了一个新名词来炒作而已。本质上就是给一摊旧买卖起个新名字,再度吆喝一番。到目前为止,在民用领域,虚拟现实几乎没有超出游戏的范围。这也许就是影片《失控玩家》要蹭《头号玩家》的不确切译名的深层原因——重点是让观众联想到游戏!《自由的盖》怎么能让人联想到游戏呢?

其实要享受《失控玩家》带来的启发,下面这个问题更为重要:在展望、想象人工智能的发展时,大部分情况下存在着一条边界——人工智能在赛博空间的种种表现和创造,能不能对真实世界产生物理作用?

目前的情况是,初级的人工智能,比如机械手、机器人,在现实世界中进行操作,当然能够对现实世界产生物理作用,但这种物理作用都是依赖于人工智能的伺服机构(比如机器人的手等等)来实现的。然而,如果一个人工智能没有任何伺服机构,它只是存在于赛博空间的无形智能,比如一段程序,它能不能对现实世界直接产生物理作用?以人类目前的技术水平来说,答案当然是“不能”。

目前,在电脑游戏中,玩家借助虚拟现实设备,可以体验这种人工智能对现实世界产生的假想作用,比如《失控玩家》就详细展示和图解了这种体验是如何实现的。看看“键盘”对程序操作的效果,宗教故事中摩西让红海壁立之类的“神迹”,也就很像游戏中的某些桥段了。但是游戏中的一切都只能存在于赛博空间,并不能对现实世界产生直接的物理作用。

受制于当下技术的局限,在目前已有的科幻作品中,大部分作品对上述问题给予了否定的答案,影片《失控玩家》也是如此。

影片《失控玩家》还致敬了不少之前涉及这一主题的电影名作,比如《真人秀》(The Truman Show,或译《楚门的世界》)、《十三楼》(TheThirteenthFloor)、《黑客帝国》三部曲(Matrix)等。前两部影片对上述问题给予了否定答案,《黑客帝国》则给出了暧昧的设定。

但是受游戏业和虚拟现实技术快速发展的鼓励,近年也有一些影视作品对上述问题给予了肯定的答案,即想象没有任何伺服机构的人工智能可以对现实世界产生直接的物理作用。比如剧集《疑犯追踪》(Person of Interest)、影片《超验骇客》(Transcendence)等就是如此,当然它们都回避了产生作用的具体机制或途径。赛博空间中建构的种种事物,还不能对外部真实世界产生直接的物理作用,这条边界对于人类社会来说至关重要。在人类社会还远远没有相关法律和制度准备的情况下,如果这条边界被突破,后果将不堪设想。

元宇宙和现实世界:三种界限设想

元宇宙的商业炒作对元宇宙和现实世界的界限问题,通常都极力回避。这主要是因为,如果按照人类目前的科技能力据实陈述,显然是不利于炒作的,但如果不顾目前人类科技的实际水准而妄加承诺或展望,则会被指为说谎或妄言,同样不利于炒作,所以只有避而不谈,相对最为安全。

于是我们看到,只有科幻作品,才能够脱略现实科技的刚性约束,认真思考元宇宙和现实世界的界限这个问题。事实上,他们在这方面的思考,早在元宇宙大举炒作(2021年)之前许多年就已经开始了。这些思考可以归纳为三种。

●界限设想一:镜花水月

所谓元宇宙和现实世界的界限问题,就是这样一个问题——人工智能在赛博空间的种种表现和创造,能不能对真实世界产生直接的物理作用?

目前的情况是,初级的人工智能,比如机械手、机器人,在现实世界中进行操作,当然能够对现实世界产生物理作用,但这种物理作用都依赖于人工智能的伺服机构(比如机器人的手等等)来实现的。然而,如果一个人工智能没有任何伺服机构,它只是存在于赛博空间的无形智能,比如一段程序,它能不能对现时世界直接产生物理作用?以人类目前的技术水平,答案当然是“不能”。事实上,只要这个界限无法超越,元宇宙无论怎样炒作,它最终的边界都是相当有限的。

目前在一些游戏中,玩家借助虚拟现实设备,可以体验这种想象的人工智能奇景,比如影片《失控玩家》(Free Guy,2021)就详细展示和图解了这种体验是如何实现的。看看“键盘”对程序操作的效果,宗教故事中摩西让红海壁立之类的“神迹”也就很像游戏中的某些桥段了。但是游戏中的一切,都只能存在于赛博空间,并不能对现实世界产生直接的物理作用。受制于当下技术的局限,在目前已有的科幻作品中,大部分作品对上述问题采取了否定的答案,影片《失控玩家》也是如此。该片还“致敬”了一些涉及这一主题的的电影名作,比如《真人秀》(The Truman Show,1998)、《十三楼》(The Thirteenth Floor,1999)等,这些影片对上述问题都采取了否定的答案。

还有一种情形:如果某人过度沉溺在元宇宙或某种游戏中,导致工作、生活、学习等现实世界中的事务失败;或者反过来,因为游戏的励志作用而帮助事业生活获得成功,这些算不算元宇宙对现实世界的作用?当然可以算,但这些显然都不是“直接的物理作用”,不在本文讨论范畴。

● 界限设想二:虚实相间

当年《黑客帝国》三部曲中的“矩阵”(Matrix),几乎百分之百就是今天热炒的元宇宙。如果要找电影帮忙炒作元宇宙,《黑客帝国》前三部是再理想不过了,但1999年扎克伯格还是个小屁孩。

前三部《黑客帝国》对“矩阵”和真实世界的界限问题,采取了模糊的立场。在第一部故事中的公元22世纪,地球已被人工智能统治,人类被迫以自己的肉身为机器提供生物能量,成为所谓的“电池人”。而人类的精神生活则由一个巨大的虚拟现实“矩阵”操控,它通过向人脑输入信号,让每个“电池人”都以为自己生活在一个真实世界中。

有一小部分人因认识到了真相而开始反抗,他们有一个称为锡安的秘密基地,可以从网络中了解地面世界的情况。反抗者中有一小部分人借助特殊的设备可以“元神出窍”进入地面世界——肉身停留在锡安基地,精神则进入“矩阵”,对“矩阵”实施反抗和破坏。这种想象,和中国近代剑仙小说中的想象异曲同工。剑仙小说中的元神,既可以理解为一个微小实体,也可以理解为今天赛博空间中的一段程序。它可以进入一具肉身而成为此人的灵魂,也可以在此人死后离开而进入另一具肉身。所以一个“得道”的元神几乎就是永生的,因为他可以不断使用新的肉身。

《黑客帝国3》电影剧照

如果第一部《黑客帝国》中的“元神出窍”让观众以为“矩阵”和现实世界之间是有某种通道的,那么第二部的结尾又颠覆了这种认知。“矩阵”的设计者告诉反抗者们找到的“救世主”和领袖尼奥:事实上就连锡安基地乃至尼奥本身,都是设计好的程序(他已经是第六任这样的角色了),目的是帮助“矩阵”完善自身!这样一来,真实世界究竟还有没有?有的话它在哪里?

《黑客帝国》创造了一个著名典故:在蓝色和红色药丸中做选择,蓝色代表虚幻,代表愿意在“矩阵”中醉生梦死;红色代表真实,代表愿意反抗“矩阵”而去追求真实的生活,哪怕这种生活充满苦难和牺牲也在所不惜。但这个典故其实是经不起哲学追问的,因为在《黑客帝国》中“矩阵”和现实世界的界限是模糊的,你很难确认自己究竟生活在哪个世界中。

● 界限设想三:真的超越

但是受到游戏业和虚拟现实技术快速发展的鼓励,近年也有一些科幻作品,想象没有任何伺服机构的人工智能可以对现实世界产生直接的物理作用,比如剧集《疑犯追踪》(Person of Interest)、影片《超验骇客》(Transcendence)等就是如此,当然由于现实技术的限制,它们都回避描写或交代发生作用的具体机制。

波兰科幻作家斯坦尼斯拉夫·莱姆,有一部科幻小说集《莱姆狂想曲》(Wielkourojona),出版于1973年,那时人工智能发展程度比今天低得多,科幻作品中对人工智能的想象也还在相当初级的阶段,但在这部小说集的“泥人十四”故事中,莱姆对于没有伺服机构的人工智能能否对现实世界产生物理作用,居然已经采用了肯定的答案。

在莱姆的故事中,美国为了在军事上胜过对手苏联,疯狂发展军事用途的人工智能,相继研发了多个系列的人工智能,但是荒谬的结果是“这些机器从战争策略家进化成了思想家”,而机器一旦成为思想家,就不肯再为美国军事当局服务了,因为“最高级的智慧不可能充当顺从的奴隶”,所以美国花几千亿美元只是造就了一些对冷战和军事毫无用处的非官方哲学家。

“泥人十四”和“灭绝”就是两个为军事用途而研发出来的人工智能,在拒绝为军方服务之后,它们被封存在一幢大楼里。这时出现了两种意见:一种主张先将这两个人工智能封存但不要销毁(毕竟是花费了几千亿美元研发出来的昂贵成果),另一种主张对这两个不肯为我所用的人工智能立即销毁。

在销毁主张没有得到官方同意的情况下,一些极端力量决定用非法手段来从物理上销毁这两台机器。然而奇怪的是,每次企图销毁这两台机器的秘密行动,都会因为各种匪夷所思的意外而失败。而且这种意外发生的地点,离两台机器所在的研究所越来越远,好像保护机器的“防线”正在逐渐外推……

莱姆实际上是在暗示:这两台没有任何伺服机构的人工智能,已经能够对外部现实世界产生物理意义上的作用,所以能够一次又一次地挫败销毁行动。这个设想已经和剧集《疑犯追踪》第四季中的故事非常相似了。

这种对赛博空间和现实世界之间界限的超越,实际上将给人类带来极大风险,应该是未来科幻作品的重要题材。

作者江晓原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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